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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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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

时间:17-06-03 00:27:22 | 点击:1277

  
  
  
    
  

  曰:佛即心兮心即佛,心佛从来皆要物。若知无物又无心,便是真如法身佛。法身佛,没模样,一颗圆光涵万象。无体之体即真体,无相之相即实相。 非色非空非不空,不来不向不回向。无异无同无有无,难舍难取难听望。内外灵光到处同,一佛国在一沙中。一粒沙含大千界,一个身心万法同。知之须会无心诀, 不染不滞为净业。善恶千端无所为,便是南无释迦叶。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,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。

  众家僮道: 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。 太保道: 是他!是他! 三藏问: 是甚么老猿? 太保道: 这山旧名五行山,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,改名两界山。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:

    王莽篡汉之时,天降此山,下压着一个神猴,不怕寒暑,不吃饮食,自有土神监押,教他饥餐铁丸,渴饮铜汁。自昔到今,冻饿不死。 这叫必定是他。长老莫 怕,我们下山去看来。 三藏只得依从,牵马下山。行不数里,只见那石匣之间,果有一猴,露着头,伸着手,乱招手道: 师父,你怎么此时才来?来得好!来得 好!救我出来,我保你上西天去也! 这长老近前细看,你道他是怎生模样:尖嘴缩腮,金睛火眼。头上堆苔藓,耳中生薜萝。鬓边少发多青草,颔下无须有绿莎。 眉间土,鼻凹泥,十分狼狈,指头粗,手掌厚,尘垢余多。还喜得眼睛转动,喉舌声和。

  语言虽利便,身体莫能那。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,今朝难满脱天罗。

   这太保诚然胆大,走上前来,与他拔去了鬓边草,颔下莎,问道: 你有甚么说话? 那猴道: 我没话说,教那个师父上来,我问他一问。 三藏道: 你问我 甚么? 那猴道: 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? 三藏道: 我正是,你问怎么? 那猴道: 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,只因犯 了诳上之罪, 被佛祖压于此处。前者有个观音菩萨,领佛旨意,上东土寻取经人。我教他救我一救,他劝我再莫行凶,归依佛法,尽殷勤保护取经人,往西方拜佛,功成后自有好 处。故此昼夜提心,晨昏吊胆,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。我愿保你取经,与你做个徒弟。

  三藏闻言,满心欢喜道: 你虽有此善心,又蒙菩萨教诲,愿入沙门,只是我又没斧凿,如何救得你出? 那猴道: 不用斧凿,你但肯救我,我自出来也。 三藏道: 我自救你,你怎得出来?

   那猴道: 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。你只上出去将帖儿揭起,我就出来了。 三藏依言,回头央浼刘伯钦道: 太保啊,我与你上出走一遭。 伯钦道: 不知真假何如! 那猴高叫道: 是真!决不敢虚谬! 伯钦只得呼唤家僮,牵了马匹。他却扶着三藏,复上高山,攀藤附葛,只行到那极巅之处,果然见金光万 道,瑞气千条,有块四方大石,石上贴着一封皮,却是 唵、嘛、呢、叭、、吽 六个金字。三藏近前跪下,朝石头,看着金字,拜了几拜,望西祷祝道: 弟子 陈玄奘,特奉旨意求经,果有徒弟之分,揭得金字,救出神猴,同证灵山;若无徒弟之分,此辈是个凶顽怪物,哄赚弟子,不成吉庆,便揭不得起。 祝罢,又拜。 拜毕,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。只闻得一阵香风,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,叫道: 吾乃监押大圣者。今日他的难满,吾等回见如来,缴此封皮去也。 吓得个三 藏与伯钦一行人,望空礼拜。径下高山,又至石匣边,对那猴道: 揭了压帖矣,你出来么。 那猴欢喜,叫道: 师父,你请走开些,我好出来,莫惊了你。 伯 钦听说,领着三藏,一行人回东即走。走了五七里远近,又听得那猴高叫道: 再走!再走! 三藏又行了许远,下了山,只闻得一声响亮,真个是地裂山崩。众人 尽皆悚惧,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,赤淋淋跪下,道声 师父,我出来也! 对三藏拜了四拜,急起身,与伯钦唱个大喏道: 有劳大哥送我师父,又承大哥替 我脸上薅草。 谢毕,就去收拾行李,扣背马匹。

  那马见了他,腰软蹄矬,战兢兢的立站不住。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,在天上看养龙马的,有些法则,故此凡马见他害怕。

  三藏见他意思,实有好心,真个象沙门中的人物,便叫:

    徒弟啊,你姓甚么? 猴王道: 我姓孙。 三藏道: 我与你起个法名,却好呼唤。 猴王道: 不劳师父盛意,我原有个法名,叫做孙悟空。 三藏欢喜 道: 也正合我们的宗派。你这个模样,就象那小头陀一般,我再与你起个混名,称为行者,好么? 悟空道: 好!好!好! 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。那伯钦见孙 行者一心收拾要行,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: 长老,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,甚喜甚喜,此人果然去得。我却告回。 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: 多有拖步,感激不 胜。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,令荆夫人,贫僧在府多扰,容回时踵谢。 伯钦回礼,遂此两下分别。

 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,他在前边,背 着行李,赤条条,拐步而行。不多时,过了两界山,忽然见一只猛虎,咆哮剪尾而来,三藏在马上惊心。行者在路旁欢喜道: 师父莫怕他,他是送衣服与我的。 放下行李,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,迎着风,幌一幌,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。他拿在手中,笑道: 这宝贝,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,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 穿。 你看他拽开步,迎着猛虎,道声 业畜!那里去! 那只虎蹲着身,伏在尘埃,动也不敢动动。却被他照头一棒,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,牙齿喷几点玉块, 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,咬指道声 天哪!天哪!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,还与他斗了半日;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,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,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!

   行者拖将虎来道: 师父略坐一坐,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,穿了走路。 三藏道: 他那里有甚衣服? 行者道: 师父莫管我,我自有处置。 好猴王,把毫毛 拔下一根,吹口仙气,叫 变! 变作一把牛耳尖刀,从那虎腹上挑开皮,往下一剥,剥下个囫囵皮来,剁去了爪甲,割下头来,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皮,提起来, 量了一量道: 阔了些儿,一幅可作两幅。 拿过刀来,又裁为两幅。收起一幅,把一幅围在腰间,路旁揪了一条葛藤,紧紧束定,遮了下体道: 师父,且去!且 去!到了人家,借些针线,再缝不迟。 他把条铁棒,捻一捻,依旧象个针儿,收在耳里,背着行李,请师父上马。

  两个前进,长老在马上问 道: 悟空,你才打虎的铁棒,如何不见? 行者笑道: 师父,你不晓得。我这棍,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,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铁,又唤做如意金箍棒。当年 大反天宫,甚是亏他。随身变化,要大就大,要小就小。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,收在耳内矣。但用时,方可取出。 三藏闻言暗喜。又问道: 方才那只虎见 了你,怎么就不动动,让自在打他,何说?悟空道: 不瞒师父说,莫道是只虎,就是一条龙,见了我也不敢无礼。我老孙,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,翻江搅海的神 通,见貌辨色,聆音察理,大之则量于宇宙,小之则摄于毫毛!变化无端,隐显莫测。剥这个虎皮,何为稀罕?见到那疑难处,看展本事么! 三藏闻得此言,愈加 放怀无虑,策马前行。师徒两个走着路,说着话,不觉得太阳星坠,但见:焰焰斜辉返照,天涯海角归云。千出鸟雀噪声频,觅宿投林成阵。野兽双双对对,回窝族 族群群。一勾新月破黄昏,万点明星光晕。

  行者道:师父走动些,天色晚了。那壁厢树木森森,想必是人家庄院,我们赶早投宿去来。 三藏果 策马而行,径奔人家,到了庄院前下马。行者撇了行李,走上前,叫声 开门!开门! 那里面有一老者,扶筇而出,唿喇的开了门,看见行者这般恶相,腰系着一 块虎皮,好似个雷公模样,唬得脚软身麻,口出谵语道:

   鬼来了!鬼来了! 三藏近前搀住叫道: 老施主,休怕。他是我贫僧的徒弟,不是鬼怪。 老者抬头,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,方然立定,问道: 你是那寺里来的和尚,带这恶人上我门来?

  三藏道: 我贫僧是唐朝来的,往西天拜佛求经,适路过此间,天晚,特造檀府借宿一宵,明早不犯 天光就行。万望方便一二。 老者道: 你虽是个唐人,那个恶的却非唐人。 悟空厉声高呼道: 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!唐人是我师父,我是他徒弟!

  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,我是齐天大圣。你们这里人家,也有认得我的,我也曾见你来。 那老者道: 你在那里见我? 悟空道:

   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?不曾在我脸上挑菜? 老者道: 这厮胡说!你在那里住?我在那里住?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!

   悟空道: 我儿子便胡说!你是认不得我了,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。你再认认看。 老者方才省悟道: 你倒有些象他,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? 悟空将 菩萨劝善、令我等待唐僧揭贴脱身之事,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。老者却才下拜,将唐僧请到里面,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,具言前事,个个欣喜。又命看茶,茶 罢,问悟空道: 大圣啊,你也有年纪了? 悟空道: 你今年几岁了? 老者道: 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。 行者道: 还是我重子重孙哩!我那生身的年纪,我 不记得是几时,但只在这山脚下,已五百余年了。 老者道: 是有,是有。我曾记得祖公公说,此山乃从天降下,就压了一个神猴。只到如今,你才脱体。

  我那小时见你,是你头上有草,脸上有泥,还不怕你;如今脸上无了泥,头上无了草,却象瘦了些,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,与鬼怪能差多少?

   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,都呵呵大笑。这老儿颇贤,即今安排斋饭。饭后,悟空道: 你家姓甚? 老者道: 舍下姓陈。 三藏闻言,即下来起手道: 老施主, 与贫僧是华宗。 行者道: 师父,你是唐姓,怎的和他是华宗? 三藏道: 我俗家也姓陈,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。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。只因我大唐 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,指唐为姓,故名唐僧也。 那老者见说同姓,又十分欢喜。行者道: 老陈,左右打搅你家。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,你可去烧些汤来, 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,一发临行谢你。 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,掌上灯火。师徒浴罢,坐在灯前,行者道: 老陈,还有一事累你,有针线借我用用。 那老儿道: 有,有,有。 即教妈妈取针线来,递与行者。行者又有眼色,见师父洗浴,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,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,却将那虎皮脱下,联接一处,打 一个马面样的折子,围在腰间,勒了藤条,走到师父面前道: 老孙今日这等打扮,比昨日如何? 三藏道: 好!好!好!这等样,才象个行者。 三藏道: 徒 弟,你不嫌残旧,那件直裰儿,你就穿了罢。 悟空唱个喏道: 承赐!承赐! 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。此时各各事毕,师徒与那老儿,亦各归寝。

   次早,悟空起来,请师父走路。三藏着衣,教行者收拾铺盖行李。正欲告辞,只见那老儿,早具脸汤,又具斋饭。斋罢,方才起身。三藏上马,行者引路,不觉饥 餐渴饮,夜宿晓行,又值初冬时候,但见那:霜凋红叶千林瘦,岭上几株松柏秀。未开梅蕊散香幽,暖短昼,小春候,菊残荷尽山茶茂。寒桥古树争枝斗,曲涧涓涓 泉水溜。淡云欲雪满天浮,朔风骤,牵衣袖,向晚寒威人怎受?师徒们正走多时,忽见路旁唿哨一声,闯出六个人来,各执长枪短剑,利刃强弓,大咤一声道: 那 和尚!那里走!赶早留下马匹,放下行李,饶你性命过去! 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,跌下马来,不能言语。行者用手扶起道: 师父放心,没些儿事,这都是送衣服 送盘缠与我们的。 三藏道: 悟空,你想有些耳闭?他说教我们留马匹、行李,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、盘缠? 行者道: 你管守着衣服、行李、马匹,待老孙与 他争持一场,看是何如。 三藏道: 好手不敌双拳,双拳不如四手。他那里六条大汉,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,怎么敢与他争持?

  行者的胆量原大,那容分说,走上前来,叉手当胸,对那六个人施礼道: 列位有甚么缘故,阻我贫僧的去路? 那人道:

    我等是剪径的大王,行好心的山主。大名久播,你量不知,早早的留下东西,放你过去;若道半个不字,教你碎尸粉骨! 行者道: 我也是祖传的大王,积年 的山主,却不曾闻得列位有甚大名。 那人道: 你是不知,我说与你听:一个唤做眼看喜,一个唤做耳听怒,一个唤做鼻嗅爱,一个唤作舌尝思,一个唤作意见 欲,一个唤作身本忧。 悟空笑道: 原来是六个毛贼!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,你倒来挡路。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,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,饶了你 罢! 那贼闻言,喜的喜,怒的怒,爱的爱,思的思,欲的欲,忧的忧,一齐上前乱嚷道: 这和尚无礼!你的东西全然没有,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!

   他轮枪舞剑,一拥前来,照行者劈头乱砍,乒乒乓乓,砍有七八十下。悟空停立中间,只当不知。那贼道: 好和尚!真个的头硬! 行者笑道: 将就看得过罢 了!你们也打得手困了,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。 那贼道: 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。我们又无病症,说甚么动针的话! 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 根绣花针儿,迎风一幌,却是一条铁棒,足有碗来粗细,拿在手中道: 不要走!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! 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,被他拽开步,团团赶上,一 个个尽皆打死。剥了他的衣服,夺了他的盘缠,笑吟吟走将来道: 师父请行,那贼已被老孙剿了。 三藏道: 你十分撞祸!他虽是剪径的强徒,就是拿到官司, 也不该死罪;你纵有手段,只可退他去便了,怎么就都打死?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,如何做得和尚?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。你怎么不分皂白, 一顿打死?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!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;若到城市,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,你也行凶,执着棍子,乱打伤人,我可做得白客,怎能脱身? 悟空 道: 师父,我若不打死他,他却要打死你哩。 三藏道: 我这出家人,宁死决不敢行凶。我就死,也只是一身,你却杀了他六人,如何理说?此事若告到官,就 是你做官,也说不过去。 行者道: 不瞒师父说,我老孙五百年前,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,也不知打死多少人。假似你说这般到官,倒也得些状告是。 三藏道: 只因你没收没管,暴横人间,欺天诳上,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。今既入了沙门,若是还象当时行凶,一味伤生,去不得西天,做不得和尚!忒恶!忒 恶! 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,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,按不住心头火发道: 你既是这等,说我做不得和尚,上不得西天,不必惩般绪咶恶我,我回去便 了! 那三藏却不曾答应,他就使一个性子,将身一纵,说一声 老孙去也! 三藏急抬头,早已不见,只闻得呼的一声,回东而去。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,点头自 叹,悲怨不已,道: 这厮!这等不受教诲!我但说他几句,他怎么就无形无影的,径回去了?罢!罢!罢!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,进人口!如今欲寻他无处寻, 欲叫他叫不应,去来!

  去来! 正是舍身拚命归西去,莫倚旁人自主张。

  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,捎在马上,也不骑马,一只 手柱着锡杖,一只手揪着缰绳,凄凄凉凉,往西前进。行不多时,只见山路前面,有一个年高的老母,捧一件绵衣,绵衣上有一顶花帽。三藏见他来得至近,慌忙牵 马,立于右侧让行。那老母问道: 你是那里来的长老,孤孤凄凄独行于此? 三藏道: 弟子乃东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。 老母道: 西方佛乃大 雷音寺天竺国界,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。你这等单人独马,又无个伴侣,又无个徒弟,你如何去得! 三藏道: 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,他性泼凶顽,是我说了他 几句,他不受教,遂渺然而去也。 老母道: 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,一顶嵌金花帽,原是我儿子用的。他只做了三日和尚,不幸命短身亡。我才去他寺里,哭了一 场,辞了他师父,将这两件衣帽拿来,做个忆念。长老啊,你既有徒弟,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。 三藏道: 承老母盛赐,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,不敢领受。 老母 道: 他那厢去了? 三藏道: 我听得呼的一声,他回东去了。 老母道: 东边不远,就是我家,想必往我家去了。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,唤做定心真言,又名 做紧箍儿咒。你可暗暗的念熟,牢记心头,再莫泄漏一人知道。我去赶上他,叫他还来跟你,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。他若不服你使唤,你就默念此咒,他再不敢行 凶,也再不敢去了。 三藏闻言,低头拜谢。那老母化一道金光,回东而去。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,急忙撮土焚香,望东恳恳礼拜。拜罢,收了衣帽,藏在 包袱中间,却坐于路旁,诵习那定心真言。来回念了几遍,念得烂熟,牢记心胸不题。

 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,一筋斗云,径转东洋大海。按住云 头,分开水道,径至水晶宫前。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,接至宫里坐下,礼毕、龙王道: 近闻得大圣难满,失贺!想必是重整仙山,复归古洞矣。 悟空道: 我也 有此心性,只是又做了和尚了。 龙王道: 做甚和尚? 行者道: 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,教我正果,随东土唐僧,上西方拜佛,皈依沙门,又唤为行者了。

  龙王道: 这等真是可贺!可贺!这才叫做改邪归正,惩创善心。

  既如此,怎么不西去,复东回何也? 行者笑道: 那是唐僧不识人性。有几个毛贼剪径,是我将他打死,唐僧就绪绪叨叨,说了我若干的不是,你想老孙,可是受得闷气的?是我撇了他,欲回本山,故此先来望你一望,求钟茶吃。 龙王道: 承降!承降!

  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。

  茶毕,行者回头一看,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。行者道: 这是甚么景致? 龙王道: 大圣在先,此事在后,故你不认得。这叫做圯桥三进履。 行者道: 怎的是三进履?

   龙王道: 此仙乃是黄石公,此子乃是汉世张良。石公坐在圯桥上,忽然失履于桥下,遂唤张良取来。此子即忙取来,跪献于前。如此三度,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 慢之心,石公遂爱他勤谨,夜授天书,着他扶汉。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太平后,弃职归山,从赤松子游,悟成仙道。大圣,你若不保唐僧,不尽勤 劳,不受教诲,到底是个妖仙,休想得成正果。 悟空闻言,沉吟半晌不语。龙王道: 大圣自当裁处,不可图自在,误了前程。 悟空道: 莫多话,老孙还去保 他便了。 龙王欣喜道:

   既如此,不敢久留,请大圣早发慈悲,莫要疏久了你师父。 行者见他催促请行,急耸身,出离海藏,驾着云,别了 龙王。正走,却遇着南海菩萨。菩萨道: 孙悟空,你怎么不受教诲,不保唐僧,来此处何干? 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: 向蒙菩萨善言,果有唐朝僧到,揭 了压帖,救了我命,跟他做了徒弟。他却怪我凶顽,我才闪了他一闪,如今就去保他也。 菩萨道: 赶早去,莫错过了念头。 言毕各回。

  这行者,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。他上前道: 师父!

  怎么不走路?还在此做甚? 三藏抬头道: 你往那里去来?教我行又不敢行,动又不敢动,只管在此等你。 行者道: 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。 三藏道: 徒弟啊,出家人不要说谎。你离了我,没多一个时辰,就说到龙王家吃茶? 行者笑道:

    不瞒师父说,我会驾筋斗云,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,故此得即去即来。 三藏道: 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,你就怪我,使个性子丢了我去。象你这有本事 的,讨得茶吃;象我这去不得的,只管在此忍饿,你也过意不去呀! 行者道: 师父,你若饿了,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。 三藏道: 不用化斋。我那包袱里,还 有些干粮,是刘太保母亲送的,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,等我吃些儿走路罢。 行者去解开包袱,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,拿出来递与师父。又见那光艳艳的 一领绵布直裰,一顶嵌金花帽,行者道: 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? 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: 是我小时穿戴的。这帽子若戴了,不用教经,就会念经;这衣服若穿 了,不用演礼,就会行礼。 行者道: 好师父,把与我穿戴了罢。 三藏道: 只怕长短不一,你若穿得,就穿了罢。 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,将绵布直裰穿 上,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,把帽儿戴上。三藏见他戴上帽子,就不吃干粮,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。行者叫道: 头痛!头痛! 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,把个行者痛得打滚,抓破了嵌金的花帽。

  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,住了口不念。不念时,他就不痛了。伸手去头上摸摸,似一条金线儿模样, 紧紧的勒在上面,取不下,揪不断,已此生了根了。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,插入箍里,往外乱捎。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,口中又念起来,他依旧生痛,痛得竖蜻蜓, 翻筋斗,耳红面赤,眼胀身麻。那师父见他这等,又不忍不舍,复住了口,他的头又不痛了。行者道: 我这头,原来是师父咒我的。 三藏道: 我念得是紧箍 经,何曾咒你? 行者道:

   你再念念看。 三藏真个又念,行者真个又痛,只教: 莫念!莫念!念动我就痛了!这是怎么说? 三藏道: 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? 行者道: 听教了! 你再可无礼了? 行者道: 不敢了! 他口里虽然答应,心上还怀不善,把那针儿幌一幌,碗来粗细,望唐僧 就欲下手,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,这猴子跌倒在地,丢了铁棒,不能举手,只教: 师父!我晓得了!再莫念!再莫念! 三藏道: 你怎么欺心,就敢打 我? 行者道: 我不曾敢打,我问师父,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? 三藏道: 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。 行者大怒道: 不消讲了!这个老母,坐定是那个观世 音!他怎么那等害我!等我上南海打他去! 三藏道:

   此法既是他授与我,他必然先晓得了。你若寻他,他念起来,你却不是死了? 行者见 说得有理,真个不敢动身,只得回心,跪下哀告道: 师父!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,教我随你西去。我也不去惹他,你也莫当常言,只管念诵。我愿保你,再无退悔 之意了。 三藏道: 既如此,伏侍我上马去也。 那行者才死心塌地,抖擞精神,束一束绵布直裰,扣背马匹,收拾行李,奔西而进。毕竟这一去,后面又有甚话 说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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