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更深,阳光的最后一抹余晖,正照在庵堂后、云房外的走廊上,照得廊外那几根陈旧的木柱,也仿佛闪闪的发出了光。七月的晚风中,带着从远山传来的木叶芬芳,令人心怀一畅。江轻霞走得很慢,陆小凤也走得很慢。
江轻霞没有说话,陆小凤也没有开口,他似已发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。不受欢迎的客人,就最好还是知趣些,闭着嘴。
庭院寂寂,看不见人,也听不见人声。这里本就是个寂寞的地方,寂寞的人本就已习惯沉静。
江轻霞推开了一扇门,板着脸,道: 施主请进!
陆小凤也沉着脸,道: 多谢! 屋子里也没有燃灯,连夕阳都照不到这里。陆小凤慢慢的往里面走,竟好像有点不敢走进这屋子。难道他还怕这冷冰冰的女道人将他关在这间冷冰冰的屋子里?
江轻霞冷冷道: 这屋子里也没有鬼,你怕什么?
陆小凤苦笑道: 屋子里虽然没有鬼,心里却好像有鬼!
江轻霞道: 谁心里有鬼?
陆小凤道: 你!
江轻霞咬着嘴唇,道: 你自己才是个鬼! 就在这一瞬间,这冷冰冰的女道人竟突然变了,就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她忽然用力将陆小凤推了进去,推到一张椅子上,按住了他的肩,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。
陆小凤反而笑了: 这才像是条母老虎的样子,刚才,你简直就像
江轻霞瞪眼道: 刚才我像什么?
陆小凤道: 像是条死母老虎!
江轻霞不等他说完,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。
陆小凤疼得差点叫了起来,苦笑道: 看来你们好像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,都喜欢咬耳朵!
江轻霞又瞪起了眼,道: 你们?你们是些什么人?
陆小凤闭上了嘴,他忽然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。
江轻霞却不肯放松,冷笑道: 你难道常常被人咬耳朵?
陆小凤道: 别人又不是小狗,怎么会常常咬我的耳朵?
江轻霞眼睛瞪得更大: 别人不是小狗,难道只有我是小狗?
陆小凤又不敢开腔了。
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,道: 你老实告诉我,究竟有多少人咬过你的耳朵?
陆小凤道: 只有 只有你一个!
江轻霞道: 真的没有别人?
陆小凤道: 别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咬我!
江轻霞道: 薛冰呢?她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?
陆小凤道: 她连碰都不敢碰我,我不咬她已经很客气了!
江轻霞撇了撇嘴,道: 现在你说得凶,当着她的面,只怕连屁都不敢放!
陆小凤笑道: 我为什么不敢放?难道我还怕臭死她?
江轻霞忽然笑了,笑得也有点像是条小狐狸。
就在这时,门外已有个人冷冷道: 好,你放吧,我就在这里!
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,他连看都不必看,就知道薛冰已来了。遇着一条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。
唯一比遇着一条母老虎更糟的事,就是同时遇着了两条母老虎。
陆小凤忽然觉得脑袋已比平时大了三倍,简直已头大如斗。
江轻霞吃吃的笑着,燃起了灯。灯光照到薛冰脸上,薛冰的脸又红了,是被气红的,红得就像是辣椒。
先下手的为强,后下手的遭殃。 这句话陆小凤当然懂得的。
他忽然跳起来,瞪着薛冰,冷冷道: 我正想找你,想不到你居然还敢来见我?
看见他这么凶,薛冰反而软了: 我 我为什么不敢来见你?
陆小凤道: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?
江轻霞抢着道: 我们本来就是老朋友,又是一个师父教出来,专咬人耳朵的,她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?
陆小凤不理她,还是瞪着薛冰,道: 我是在问你,你到这里来干什么?
薛冰道: 你明明知道我是送东西来的!
陆小凤道: 送什么?
薛冰道: 当然就是那块红缎子! 她居然轻描淡写的就承认了,而且面不改色。
陆小凤反倒怔了怔,道: 你不想赖?
薛冰道: 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我为什么要赖?
陆小凤几乎又要叫了起来,道: 你帮着别人来骗我,难道还很光荣?
薛冰道: 司空摘星并不是别人,他也是你的朋友,你自己也承认的!
陆小凤本就没有否认。
薛冰笑了笑,悠然道: 我帮你朋友的忙,你本该感激我才对!
陆小凤又怔了怔,道: 你帮着他出卖了我,我反而要感激你?
薛冰道: 那块红缎子,对你已没什么用处,对他的用处却很大,我只不过帮他将那块红缎子送到这里来,又怎么能算出卖你? 她的火气好像比陆小凤还大,理由好像比陆小凤还充足十倍,又道: 何况,他岂非也是你的好朋友,你岂非也骗了他,你骗过了人家后,反而洋洋得意,我为什么不能让你也上个当?
陆小凤道: 可是你 你 你本该帮着我一点才对的!
薛冰冷笑道: 谁叫你那么神气的!就好像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能干的人了,我就看不惯你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!
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,他忽然发现男人遇着女人,就好像秀才遇见兵一样,根本就没什么道理好讲。女人的心理,好像根本就没有 是非 这两个字,无论做什么事,只凭她高兴不高兴,你若要跟她讲道理,她的理由永远比你还充足十倍。
薛冰板着脸道: 你在背后骂我,我没有找你算账,你反而先找上我了!
江轻霞冷笑道: 这就叫先发制人,天下的男人好像全都有这一套!
薛冰道: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?
陆小凤苦笑道: 只有一句。
薛冰道: 你说!
陆小凤道: 你将那块红缎子交给谁了?
薛冰道: 交给吕洞宾。
陆小凤又不禁怔住: 吕洞宾又是什么人?
薛冰道: 连吕洞宾你都不知道?你怎么活到三十岁的?
江轻霞道: 吕洞宾就是吕纯阳,就是朗吟飞过洞庭湖的纯阳真人,你知不知道?
陆小凤苦笑道: 我只知道吕洞宾要的是白丹牡,不是绣在缎子上的黑牡丹。
薛冰终于做了解释,道: 司空摘星并没有叫我把那块缎子交给谁,只要我把它放在吕洞宾的神像下面。
陆小凤道: 这神像在哪里?
薛冰道: 就在后面的一个小神殿里。
陆小凤道: 你来了已有多久?
薛冰冷冷道: 也没多久,只不过刚巧赶得上听见你骂我!
庵后的竹林里,还有个小小的神殿,殿里的一盏长明灯永远是亮着的,灯光正照着纯阳真人那张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。他虽然不能被供到前面的正殿里,去享受血肉香火,却已很满意了。吕洞宾是个聪明的神仙,聪明的神仙就和聪明的人一样,都懂得知足常乐。
陆小凤不等薛冰的话说完,已冲出来,赶到这里,神像下果然有块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。他拿起缎子的时候,江轻霞和薛冰也跟来了。
陆小凤看着手里的缎子,眼睛里带着种深思的表情,喃喃道: 想不到缎子居然还在!
江轻霞道: 司空摘星一定也想不到薛冰这么快就对你说了实话,还没有来得及拿走,你已经先来了!
陆小凤忽然抬起头,盯着她的眼睛,道: 也许并不是他没有来得及拿走!
江轻霞道: 不是他是谁?
陆小凤道: 是你!
江轻霞冷笑道: 你疯了?我要这块见鬼的红缎子干什么?
陆小凤道: 我也正想问你!
江轻霞变色道: 你难道认为是我叫他去偷这块破缎子的?
陆小凤居然默认。
江轻霞道: 若是我叫他将缎子送到这里来的,他怎么会把你也带来了?
陆小凤淡淡道: 也许是他要来当面交差,却甩不脱我,也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,觉得有点对不起我,也许是他故意将我带来的,好让我更想不到是你!
江轻霞的脸也气红了,道: 这么样说,你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绣花大盗?
陆小凤也没有否认。
江轻霞突又冷笑,道: 你也许并不太笨,只可惜忘了一件事!
陆小凤道: 哦?
江轻霞道: 你忘了江重威是我的大哥!我怎么会刺瞎我大哥的眼睛?
说完了这句话,她扭头就走,似已懒得再跟这种笨蛋讲理了。
陆小凤却又拦住了她: 等一等!
江轻霞冷笑道: 你还有什么话说?
陆小凤道: 只有一句!
江轻霞道: 好,我再听你说一句!
陆小凤道: 江重威并没有妹妹,你也没有大哥,你本来根本就不姓江!
江轻霞的脸色突然变成惨白: 你 你 怎么会知道的?
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 我本来也不愿知道的,怎奈老天却偏偏要我知道一些我本来不该知道的事!
江轻霞恨恨的瞪着他,道: 你还知道什么?
陆小凤道: 你真的要我说出来?
江轻霞道: 你说!
陆小凤道: 你本是江重威未过门的妻子,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出了家,你在他面前故意装作不认得我,就是为了不愿刺激他,不愿让他知道
江轻霞身子已开始发抖,突然大叫道: 不要说了!
陆小凤又叹了口气,道: 这些话我本就不想说出来的!
江轻霞身子抖个不停,用力咬着牙,道: 不错,我跟江重威的确从小就订了亲,可是等我们长大了,见了面之后,却发现彼此根本就不能在一起过日子,所以
陆小凤道: 所以你就出了家?
江轻霞点点头,黯然道: 除了出家外,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? 她眼圈发红,泪已将落。
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,年纪轻轻的就出了家,那其中当然有段悲惨辛酸的往事。
薛冰好像也要哭出来了,咬着嘴唇,瞪着陆小凤,道: 你本不该逼她说出来的!
江轻霞突然又大声道: 没关系,我要说! 她悄悄的拭了拭泪痕,挺起了胸,道: 我虽然出了家,可是我还年轻,我受不了这种寂寞,所以我还想到这世界上去闯一闯,所以我认得了很多男人,也认得了你!
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──一个人出家,并非就是说她已等于死了,她本来就还有权过她自己的生活,她本来就有权活下去。
江轻霞道: 你若认为我不愿让江重威知道,你就错了,你若认为我不愿嫁给他,所以才要刺瞎他的眼睛,你就更错了,他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,吃惊的看着窗外。
江重威已从门外的黑暗中,摸索着走了进来,脸色也是惨白的,黯然道: 并不是她不愿嫁给我,而是我不能娶她!
薛冰忍不住问道: 为什么?
江重威道: 因为我
江轻霞又大叫道: 你不必说出来,没有人能逼你说出来!
江重威笑了笑,笑得很凄凉,道: 没关系,我也要说。 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,慢慢的接着道: 我不能娶她,因为我早就是个废人,我根本不能做别人的丈夫,更不能做别人的父亲!
薛冰终于明白,但却已在后悔,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,别人的不幸,岂非也同样令自己痛苦?
江重威又道: 轻霞在外面做的事,我全都知道,无论她做了什么,我都不会怪她,何况我也知道她表面看来虽不羁,其实却并不是个很随便的人!
江轻霞垂下头,泪已落下。一个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,本就很难忍受青春的煎熬,她无论做了什么事,本都是值得原谅的。可是她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。
江重威道: 不管你们怎么说,我都可以保证,她绝不是那个刺瞎我眼睛的人!
陆小凤突然又问道: 你真的可以保证?你真的看清了那个人不是她? 他心里也充满了同情和悲痛,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,他只有硬起心肠来。他一定要问个仔细。
江重威连想都没有想,立刻道: 我当然看清了!
陆小凤道: 你从哪点可以辨出,那人绝不是她?
江重威道: 我 我当然可以看出来,莫忘记我认得她时,她还是个孩子!
陆小凤道: 但你们却已有多年不见了,对不对?
江重威沉下了脸,冷冷道: 你这是什么意思?你难道还认为我会帮着她说谎?
陆小凤叹息了一声,他实在已无法再问下去。
江轻霞冷冷道: 只要我们问心无愧,无论他怎么想都没有关系!
江重威点了点头,江轻霞已扶起他的手臂,道: 我们走!
陆小凤只有垂下头,让他们走过去。灯火昏黯,地是用青石板铺成的。江轻霞脚上穿着双青布鞋子,跟她的紫衫看来很不相称,她本是个很讲究穿着的女人。
陆小凤突然又道: 等一等!
江轻霞本不想理睬他的,但忽然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脚上,才冷笑着道: 你的话还没有说完?
陆小凤道: 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!
江轻霞道: 奇怪什么?
陆小凤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脚上,缓缓道: 你的青布鞋子里,怎么会有条红边露出来?
江轻霞的脸色又变了,不由自主,想将一双脚藏起来。
陆小凤淡淡道: 你的道袍还不够长,藏不住一双脚的,你不该在青布鞋里还穿着双红鞋子!
红鞋子!江重威的脸色似也变了。
江轻霞突然冷笑,道: 你好毒的眼睛! 冷笑声中,她已出手,竟想用两根兰花般的纤纤玉指,去挖陆小凤的眼睛。她的出手快而准。
陆小凤叹道: 你最多只能咬咬耳朵,不该挖我眼睛的!
他说了十六个字,江轻霞已攻出了十一招,好快的招式!好快的出手!
江轻霞本就是江湖中有名最可怕的四个女人之一,她们是四大美人,也是四条母老虎,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伤在她们的爪下。
女人们的出手,本就大多数比男人更快!更狠!因为她们的力气毕竟比不上男人,也不愿跟男人们死缠烂斗!所以她们往往一出手,就要了男人的命!
只可惜陆小凤并不是别的男人,他竟比江轻霞更快。江轻霞攻出十一招,他连手都没有抬,就轻轻松松的避开了。看来他并不想还手,可是他假如还手一击,江轻霞就未必能避得开。
江轻霞咬了咬牙,突然轻叱道: 看暗器!
陆小凤立刻后退了七八尺,江轻霞并没有暗器发出来,可是她的人却已凌空翻身,倒飞了出去。
就在这时,陆小凤突又出手,闪电般抓住了她的鞋子。
只抓下了她的鞋子,并没有抓住她的人。她的青布鞋里面,果然还有双红鞋子──绣花的红缎鞋。她的人却已消失在黑暗里,霎眼就看不见了。
陆小凤并没有追。薛冰当然更不会追,她已怔住。
江重威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,面如死灰,忽然道: 她已走了?
陆小凤道: 她走了!
江重威握紧了双拳,眼角不停的跳动,使得他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,看来更说不出的诡异可怖。
陆小凤道: 那绣花大盗穿的也是红鞋子?
江重威的神色更痛苦,迟疑着,终于勉强点了点头。
陆小凤道: 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说出来?
江重威道: 我本来也只不过有个模糊的印象而已,你一说,才提醒了我!
就在尖针的光芒已闪到他眼前时,他才看见了那双红鞋子,红得就像是血。
薛冰忍不住叹了口气,道: 你的眼睛真毒,我就没看出她鞋子里有条红边。
陆小凤道: 我也没有看出来!
薛冰怔住。
陆小凤道: 我只不过觉得她鞋子的颜色跟衣服不配,而且太大了些,就像是临时套上去的!
薛冰道: 所以你就故意试她一试?
陆小凤点点头。
薛冰又不禁叹了口气,道: 跟你这种人在一起,实在危险得很!
陆小凤笑了笑,道: 孙中却一定不会这么想,他一定认为你比我更危险!
薛冰冷笑道: 我本该连他两条腿也一起砍断的!
陆小凤道: 他又来找过你?
薛冰道: 他敢!
陆小凤道: 但他那只手,又怎会到了你桌上的牛肉碟子里?
薛冰也怔了怔,道: 什么手?
陆小凤道: 你没有看见那只手?
薛冰道: 没有!
陆小凤苦笑道: 难道那只手是自己爬到碟子里去的? 他又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!
薛冰道: 我也有件事想不通,司空摘星既然要我将东西送来,为什么自己又将你带来?
陆小凤叹道: 这种人做的事,本就没有人能想得通的,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。
江重威黯然道: 我更想不通,轻霞怎么会做这种事?
陆小凤道: 你也不必想了!
江重威道: 为什么?
陆小凤又笑了笑,道: 因为她本就没有做这种事。
江重威也怔住: 她没有?那绣花大盗不是她?
陆小凤道: 绝不是,她武功虽然不弱,但却还休想能在一招间刺瞎常漫天和华一帆这种高手的眼睛!
江重威道: 你看得出她不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武功?
陆小凤道: 我看得出!
江重威长长吐出口气,道: 所以你才让她走!
陆小凤并没有否认,假如他能抓住一个人的鞋子,他就能抓住这个人的脚。无论谁的脚被抓住,都是再也走不了的。
江重威沉吟着,又皱眉道: 她若跟这件事没有关系,为什么要走?
陆小凤道: 因为她也有个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!
江重威道: 什么秘密?
陆小凤道: 红鞋子的秘密!
江重威慢慢的点了点头,道: 那绣花大盗也穿着双红鞋子,莫非跟她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?
陆小凤道: 很可能是的,也很可能不是!
他自己也知道这实在是句废话,但是他只能这么样说。
那绣花大盗是个武功极高、扮成个大胡子,却穿着双红鞋子的女人。 这就是他们现在唯一知道的事,但他们却并不能确定,更没法子证明。
江重威的神色更悲伤,凄然道: 她本是个很单纯、很善良的女孩子,本可以做一个男人理想中的好妻子,难道现在竟真的变了?
陆小凤忽然道: 你已有多久没见过她?
江重威道: 并不久,每年我过生日时,她都会去看我!
陆小凤道: 你的生日是哪天?
江重威道: 五月十四日!
陆小凤道: 劫案是哪天发生的?
江重威道: 六月十一日。
陆小凤不说话了。江重威仿佛想说什么,又忍住,只长长叹息一声,垂着头,摸索着走了出去。
薛冰看着他孤独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,也不禁长长叹息: 我想他现在心里一定难受得很!
陆小凤点点头。
薛冰道: 江轻霞五月十四日还去看过他,不到一个月,王府中就出了劫案?
陆小凤道: 也许这只不过是巧合!
薛冰道: 但王府的宝库警备森严,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,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?
陆小凤道: 你说呢?
薛冰眼睛里闪着光,道: 我想,也许是有个人先到王府里去,替她看好了地势,又想法子替她将宝库的钥匙打了个模型。
陆小凤道: 你说的这个人,当然就是江轻霞!
薛冰并不否认,叹息着道: 只有她才能接近江重威,只有江重威身上才有那宝库的钥匙!
陆小凤道: 你是说她偷偷将钥匙打了个模型,然后才同样打造了一把,交给了那绣花大盗?
薛冰道: 不错!
陆小凤道: 那绣花大盗就拿着这把钥匙,开了宝库的门,所以才能进得去?
薛冰道: 我想一定是这样子的!
陆小凤道: 这想法也不能算太不合理,只可惜你忘了两件事!
薛冰道: 什么事?
陆小凤道: 那宝库的门前,日夜都有人守卫,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,怎么能当着那些守卫面前开门走进去?难道他会隐身法?
薛冰说不出话了。
陆小凤道: 何况,那天江重威进去的时候,宝库的门还是从外面锁住的,那绣花大盗开门进去了之后,又怎么能再出来锁上门?
薛冰的脸又红了: 我这想法既然不通,你说她是怎么进去的?
陆小凤道: 我想她一定有个很特别的法子,也许跟江轻霞根本就没有关系!
薛冰冷冷道: 只可惜你根本就不知道那特别的法子,究竟是什么法子?
陆小凤道: 所以我一定要自己去试试!
薛冰道: 试什么?
陆小凤道: 试试看我是不是也有法子能进去!
薛冰瞪大了眼睛,吃惊的看着他,道: 你又喝醉了?
陆小凤道: 今天我连一滴酒都没有喝!
薛冰道: 你若没有喝醉,就一定是疯了,一个清醒正常的人是绝不会想到要去做这种事的!
陆小凤道: 哦?
薛冰道: 你知不知道王府中有多少卫士?
陆小凤道: 八百以上!
薛冰道: 你知不知道每个卫士身上,都带着威力极强的诸葛神弩,无论谁只要一被发现,都可以立刻被射成个刺猬!
陆小凤道: 我知道!
薛冰道: 你知不知道除了这些卫士外,王府中还有多少高手?
陆小凤道: 高手如云!
薛冰道: 你知不知道小王爷本身,剑法已得到了白云城主的真传?
陆小凤道: 据说王府中的第一高手就是他,
薛冰道: 你知不知道王府禁地,无论谁擅闯进去,都一律格杀勿论?
陆小凤道: 我知道。
薛冰道: 但你却还是要去闯一闯?
陆小凤道: 不错!
薛冰道: 你想死?
陆小凤道: 不想。
薛冰道: 你凭什么认为你闯进去后,还能活着出来?
陆小凤道: 不凭什么!
薛冰咬着嘴唇,道: 你为什么要去冒这种险?难道就为了要证明江轻霞是清白的?
陆小凤道: 我只不过想知道她跟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。
薛冰道: 她的事你为什么如此关心?
陆小凤道: 因为我喜欢她!
薛冰狠狠的瞪着他,突然跳起来,大声道: 好,你去死吧!
风更轻,寂寞的禅院更寂寞。
陆小凤走出来,薛冰也跟着走出来: 我们现在是不是往东南那边走?
我们?又是我们? 陆小凤脸上的表情,就好像嘴里被人塞进了个酸橘子。
薛冰板着脸,冷冷道: 当然是我们,你难道想甩下我一个人走?
陆小凤实在很想,只可惜他也知道有种女人若是决心要跟着你,你甩也甩不掉的: 你跟着我去干什么?难道想陪我去死?
不想! 薛冰又在咬着嘴唇: 我只不过想看看你死了后是什么样子!
街道有很多都是青石板铺成的,比枫叶还红的红棉树,灿烂如晚霞。
这里就是五羊城?
嗯。
听说这里的吃最有名。
你吃过?
没有吃过,可是我听过,这里有几样东西最好吃。
你说来听听?
大三元的大裙翅、文园的百花鸡、西园的鼎湖上素、南园的白灼螺片
薛冰只说了三四样,就已说不下去了,因为她的口水已经快流了出来。
陆小凤却淡淡道: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,最好吃的东西,你也许连听都没有听过!
薛冰的眼睛亮了: 你现在是不是就准备带我去吃?
陆小凤道: 只要你乖乖的跟着我走,我保证你有好东西吃! 这地方他显然来过,摆出了一副识途老马的样子,带着薛冰三转两转,转入了一条很窄的巷子。巷子里很阴暗,地上还留着前两天雨后的泥泞,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,门面也都很窄小,进进出出的,好像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人。
这种地方也会有好东西吃? 薛冰心里虽然在嘀咕,却不敢问出来,到了这里,就好像到了番邦外国一样,别人说的话,她连一句都听不懂。她实在有点怕陆小凤把她一个人甩在这里。
就在这时,她已发觉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香气,随风传了过来。她从来也没有嗅过如此鲜香的味道。看来陆小凤并没有唬她,这地方的确有好东西吃。
她忍不住问: 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?
陆小凤悠然道: 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,你吃过后就知道了!
巷底有家很小的店铺,门口摆着个大炉子,炉子上炖着一大锅东西,香气就是从锅里发出来的。里面的地方却很脏,墙壁桌椅都已被油烟熏得发黑,连招牌上的字都已被熏得无法辨认。可是这种香气却实在太诱人。他们刚坐下,店里的伙计已从锅里舀了两大碗像肉羹一样的东西给他们。
这地方好像并不卖别的。肉羹还在冒着热气,不但香,颜色也很好看。
陆小凤递了个汤匙给她,道: 赶快趁热吃,一冷味道就差了!
薛冰吃了两口,味道果然鲜美,又忍不住问道: 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做的,除了肉之外,好像还加了很多别的!
陆小凤道: 你觉得好不好吃?
薛冰道: 好吃!
陆小凤道: 既然好吃,你就多吃,少问! 他吃完了一碗,又添了一碗,忽然向那伙计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。那伙计本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,这种土头土脑的外乡佬,他一向看不顺眼。
可是看到陆小凤的这个手势后,他的态度立刻变了,立刻赔笑道: 大佬有乜吩咐?
陆小凤道: 我系来息人雳!
伙计道: 息边个?
陆小凤道: 蛇王。
伙计的脸色又变了变: 你息祷有乜吆事?
陆小凤道: 我姓陆,唔该你去通知祷一声,祷就知了!
伙计迟疑着,终于点点头,道: 你等阵!
薛冰吃惊的看着他们,等伙计走出了后门的一扇窄门,才忍不住问道: 你们叽叽咕咕的,在讲什么?
陆小凤道: 我请他去替我找一个人!
薛冰道: 到这种地方来找人?找谁?
陆小凤道: 蛇王!
薛冰道: 蛇王?蛇王又是何许人也?
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反问道: 你刚才走过这条街,看见了些什么?
薛冰道: 这不是条街,只不过是条又脏又小的巷子。
陆小凤道: 这是条街,而且说不定就是本城最有名的一条街!
薛冰道: 哦?
陆小凤道: 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些什么?
薛冰道: 有些乱七八糟、又脏又破的小铺子,还有些乱七八糟、奇形怪状的人!
陆小凤道: 你看不看得出那些人是干什么的?
薛冰道: 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们!
陆小凤道: 你应该看看的!
薛冰道: 为什么?
陆小凤道: 因为那些人里面,至少有十个官府在追捕的逃犯 ,二十个手脚最快的小偷,三十个专替别人在暗巷中打架杀人的打手,若是得罪了他们,你无论想在这城里干什么,都休想办得到!
薛冰道: 我明白了,原来这条街是条黑街!
陆小凤道: 蛇王就是这条街上的王,也是那些人的老大,只要有他一句话,那些人随时都可以替你去卖命!
薛冰道: 你总不会想找那些人去替你打架吧?
陆小凤笑了笑,道: 若是要打架,我已有了你这么样一个好帮手,还用得着去找别人!
薛冰道: 那么,你来找这蛇王干什么?
陆小凤道: 我想要他去替我
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那伙计已匆匆赶了回来,对陆小凤的态度又变了,变得又亲热、又恭敬: 原来你地系老友记鳜雳,大佬你点解唔早的讲俾我知?
陆小凤道: 祷重记得我?
伙计道: 港系记得啦,祷讲你系天下功夫最犀利的人,直情躇得顶,祷请你快的跟我去!
后门外是条更窄的小巷子,阴沟里散发着臭气,到处都飞满了苍蝇。巷子尽头,又有扇窄门。
推开门走进去,是个很大的院子,十来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,正在院子里赌钱,赌得全身都在冒汗。角落里堆着几十个竹笼子,有的笼子里装着的是毒蛇,有的笼子里关着野猫、野狗,一个人正从笼子里提了条黄狗出来,随手往旁边的一个大水盆里一按,竟活生生的将这条狗淹死了。薛冰看得已几乎忍不住要吐。
陆小凤却声色不动,淡淡道: 这才是杀狗的行家,一点血都不漏,这种狗肉吃了才补!
薛冰不敢开口,她生怕一开口就会把刚才吃下的肉羹全吐出来。
一直在旁边叉着手看人赌钱的两条大汉,突然走过来,瞪着陆小凤,道: 你就系来息蛇王的?
陆小凤点点头。两条大汉对望了一眼,突然一起出手,好像想将陆小凤一把抓起来。
陆小凤没有动,这两条大汉的手刚抓住他,自己的人就被弹了出去。
伙计大笑,道: 我讲你功夫犀利,呢两条佬唔信,睇祷地夷家重敢唔敢唔信?
院子里的大汉都扭过了头,吃惊的看着陆小凤,纷纷让开了路。
这伙计又带着他们走进了个小杂货铺,走上条很窄的楼梯,一道窄门上,挂着用乌豆和相思豆串成的门帘子: 蛇王就系人边,请进!
能指挥这么多市井好汉的黑街大亨,怎么会住在这种破地方?薛冰又不禁奇怪。可是一走进这扇门,她就不奇怪了,屋子里和外面竟完全是两个天地。薛冰本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,但却连她也从未看见过布置得如此华丽奢侈的屋子。屋子里每样东西,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。喝茶的杯子是用整块白玉雕成的,装果物蜜饯的盘子,是波斯来的水晶盘,墙上挂的书画,其中有两幅是吴道子的人物,一幅是韩干的马,还有个条幅,居然是大王的真迹。
一个人正靠在张软榻上,微笑着向陆小凤伸出了手。这双手上几乎已连一点肉都没有,薛冰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瘦的人。他不但手上没有肉,苍白的脸上,几乎也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。
在这么热的天气里,软榻上居然还铺着层虎皮,他身上居然还穿着袷袍。薛冰连做梦也没有想到,这位市井好汉中的老大,竟是个这么样的人。
陆小凤已走过去,紧紧握住了他的手。
蛇王微笑着道: 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废人,居然还想着来看看我!
薛冰总算松了口气,他说的总算还是她能听得懂的话。
陆小凤道: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,可是这次 我并不是特地来看你的!
蛇王笑道: 不管怎么样,你总算已来了,我已经很高兴!
陆小凤道: 我是有事来求你的!
蛇王道: 你既然到了这里,有事当然要来找我,你能想到来找我,就表示你还拿我当做朋友,这就已经足够! 他大笑着,看着薛冰,又道: 何况,你还带了这么美的一位姑娘来,我已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美人了!
薛冰的脸又红了,嫣然道: 我姓薛,叫薛冰! 她忽然发现这个蛇王身子虽虚弱,却是个非常豪爽的人,而且显然很够义气。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印象居然很不错。
蛇王道: 薛冰?是不是神针薛夫人家里的薛冰?
薛冰红着脸,点了点头。
蛇王大笑,道: 想不到今天我居然能见到武林中最有名的美人。 他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,又笑道: 看来你非但眼光不错,运气也很不错,我若是你,我自己一定先干一大杯。
这次陆小凤倒听话得很,立刻倒了杯酒喝下去。桌上有金樽玉爵,酒是琥珀色的。
酒已微醺。蛇王终于问: 你要什么?只要我有的,你都可以拿去,若是我没有的,我也可以去帮你找到!
陆小凤道: 我要一张图!
蛇王道: 什么图?
陆小凤道: 王府的地形图,上面还要详细辟明着守卫暗卡的所在,和他们换班的时间!
这当然绝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但蛇王既没有露出难色,也没有问为什么要这样一张图。
他的回答很简单: 好! 陆小凤也没有谢,他们的交情已用不着说这个字。
蛇王看着他,目中带着满意之色,他懂得陆小凤的意思,他只问了一句话: 今天晚上你们准备住在哪里?
如意客栈!
明天日落前,我会叫人将那张图送去。
江岸边的风,永远是清凉的,夜凉如水。有月,有星,还有繁星般的点点渔火。他们带着五分酒意,沿着江岸慢慢的向前走。这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城市,他们喜欢这城市,也喜欢这城市里的人。
薛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,道: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!
陆小凤道: 什么事?
薛冰道: 你的确有很多好朋友!
陆小凤承认: 尤其是蛇王,无论谁能交到他这种朋友,都是运气!
薛冰停下来,眺望着江上的渔火,月下的波影,心里充满了欢愉: 我喜欢这地方,将来我说不定会在这里住下来的!
陆小凤道: 这地方不但人好,天气好,而且还有很多好东西吃。
薛冰嫣然道: 尤其是你带我去吃的那碗肉羹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!
陆小凤笑了,道: 你若知道那是用什么肉做的,一定更忘不了!
薛冰道: 那是用什么肉做的?
陆小凤道: 蛇肉和猫肉。
薛冰还在吐,她已经吐了五次,回到客栈,又找了个脸盆,躲在屋里吐,连苦水都吐了出来。陆小凤微笑着,在旁边看着。
薛冰总算吐完了,回过头,恨恨的看着他,咬牙道: 你这人一定有毛病,喜欢看别人受罪。
陆小凤微笑道: 我并不喜欢看别人受罪,只不过喜欢看你受点罪!
薛冰跳了起来,道: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?你要这样子害我?
陆小凤叹了口气,摇着头,道: 这种人真没良心,我带她去吃那么好吃的东西,她居然还说我害她!
薛冰道: 这么样说来,我还应该感激你才对!
陆小凤道: 一点也不错!
薛冰道: 我实在很感激你,我简直感激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你!
她忽然扑过去,扑到他身上,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,她咬得并不重
风这么轻,夜这么静。两个多情的年轻人,在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城市里──你若是男人,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陆小凤?你若是女人,你希不希望自己就是薛冰?
黄昏,又是黄昏。他们手挽着手,从外面回来时,桌上已摆着个很大的信封。
信封上只有四个字: 幸不辱命!
青石板铺成的街道,在星光下看来,亮得就像是镜子。
薛冰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: 你一定要去? 陆小凤点点头。
薛冰道: 你一定不让我跟你去?
陆小凤又点点头。薛冰却扭过头去,因为她眼睛里已有了泪光,她不愿让陆小凤看见。
陆小凤道: 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,能活着出来的机会只有一半!
薛冰道: 可是 我一个人在外面等你,你叫我怎么受得了!
陆小凤道: 你可以去找人聊聊天,喝喝酒!
薛冰道: 你叫我去找谁?
陆小凤笑了笑,道: 只要有舌头能说话,有嘴能喝酒的人,你都可以去找!
薛冰霍然转过头,狠狠的瞪着他,一脚踢在他小腿上,大声道: 好!我去找别的男人,你去死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