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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章 盛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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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章 盛宴

时间:17-06-05 22:05:21 | 点击:405

  
  
  
    
  

  盛宴。宴席就摆在大金鹏王刚才接见的花厅里,酒菜丰富而精致。

  酒是真酒,真正上好的陈年花雕。

  陆小凤举杯一饮而尽,忽然叹息着道: 这虽然也是好酒,但比起刚才的波斯葡萄酒来,就差得远了。

  大金鹏王大笑,道: 那种酒只宜在花前月下,浅斟慢饮,你阁下这样子喝法,就未免有些辜负了它。

  花满楼微笑道: 他根本不是在喝酒,是在倒酒,根本连酒是什么味道,都没有感觉出来,好酒拿给他喝,实在是糟塌了。

  大金鹏王又大笑,道: 看来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。

  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兴致很高,而且又换了件用金线绣着团龙的锦袍,看来已真的有点像是国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征前的大将。

  丹凤公主也显得比平时更娇艳,更美丽。

  她亲自为陆小凤斟满了空杯,嫣然道: 我倒觉得就要像这样子喝酒才有男子汉的气概,那些喝起酒来像喝毒药一样的男人,绝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看上眼的!

  大金鹏王忽然板起了脸,道: 女孩子难道都喜欢酒鬼?

  丹凤公主眼珠子转了转,道: 喝酒当然也有点坏处。

  大金鹏王道: 只有一点坏处?

  丹凤公主点点头,道: 一个人酒若是喝得太多,等到年纪大了,腿有了毛病,不能再喝酒时,看见别人喝酒就会生气,一个人常常生气总不是好事。

  大金鹏王还想板着脸,却已忍不住失笑道: 说老实话,我年轻时喝酒也是用倒的,我保证绝不会比你倒得慢。

  聪明的主人都知道,用笑来款待客人,远比用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。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该知道,要怎么样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笑的值得。

  陆小凤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,忽然道: 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门吹雪。

  大金鹏王拊掌道: 好极了。

  陆小凤道: 这人是个怪物,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来,朱停就不必了。

  他从身上找出张又脏又皱的纸,铺开,用筷子蘸了蘸酱油,在纸上划了个龙飞凤舞的 凤 字,然后就交给丹凤公主,道: 你随便找个人带着这张纸去见他,他就会跟那个人来的。

  丹凤公主迟疑着,道: 我听说你们已经有很久不说话了。

  陆小凤道: 我并没有想到跟他说话,只不过要他来而已,那完全是两回事。

  丹凤公主瞪着眼,道: 他不跟你说话,可是一看见你的花押,他就肯跟一个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来?

  陆小凤道: 绝无问题。

  丹凤公主失笑道: 看来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个怪人。

  陆小凤道: 岂止是个怪物,简直是个混蛋。

  丹凤公主折起了这张纸,竟赫然是张五千两的银票。

  她忍不住道: 这张银票还能不能兑现?

  陆小凤道: 你认为这是偷来的?

  丹凤公主的脸红了红,道: 我只不过觉得,你们本来既然是好朋友,你用这种法子去请他,他会不会觉得你看不起他?会不会生气?

  陆小凤道: 他不会。

  他笑了笑,接着道: 这个人唯一的好处,就是无论你给他多少钱,他都绝不会生气。

  丹凤公主嫣然道: 这只因为他并不是个伪君子,你也不是。

 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饿着肚子时,却偏偏要恭维他是个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,是条宁可饿死也不求人的硬汉。

 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钱给他时,却只肯寄给他一封充满了安慰和鼓励的信,还告诉他自力更生是件多么高贵的事。

  假如你真的是这种人,那么我可以保证,你唯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。

  上官丹凤不是这种人,她显然已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。

  除了有一张美丽的脸之外,她居然还有一颗能了解别人、体谅别人的心──这两样东西本来是很难在同一个女孩子身上找到的。

 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知道,体谅和了解,永远比最动人的容貌还能令男人动心。

 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好像越来越喜欢这女孩子了,直到现在为止,他心里居然还在想着她。

  现在夜已很深,屋子里没有点灯,春风轻轻的从窗外吹进来,送来了满屋花香。

  陆小凤一个人躺在床上,眼睛还睁得很大。如此深夜,他为什么还不睡?莫非他还在等人?

  他等的当然不会是花满楼,花满楼刚刚才跟他分手没多久。

  夜更静,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声音,所以他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。

  脚步声很轻,但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很快了,这时脚步声已停在他门外。

  门没有闩,一个人轻轻的推开门,走进来,又轻轻的将门掩起。

  屋子里暗得很,连这个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清。

  但陆小凤却没有问她是什么人,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么人。

  脚步声更轻、更慢,慢慢的走到他的床头,慢慢的伸出手来,轻轻的摸着他的脸。

  她的手冰冷而柔软,还带着种鲜花的芬芳。

  她摸到了陆小凤的胡子,才证实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陆小凤。

  陆小凤刚听见衣服落在地上的声音,就已感觉到一个赤裸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。

  她的身子本来也是冰凉而柔软的,但忽然间就变得发烫起来,而且还在发着抖,就像是跳动的火焰一刺激得陆小凤连咽喉都似被堵塞住。

  过了很久,他才轻轻叹了口气,喃喃说道: 我警告过你,我是禁不起诱惑的,你为什么还是要来!

  她没有说话,她身子抖得更厉害。

  他忍不住翻着身,紧紧拥抱着她,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,立刻被刺激得起了粒粒麻点,好像是春水被吹起了一阵阵漩涡。

  她的胸膛已紧紧贴住他的胸膛,她的胸膛就像是鸽子般娇嫩而柔软。

  陆小凤忽然推开了她,失声道: 你不是 你是什么人?

  她还是不肯开口,身子却已缩成一团。

  陆小凤伸出手,刚碰到她的胸膛,又像是触了电般缩回去,道: 你是小表姐!

  她终于不能不承认了,吃吃的笑了起来,道: 我知道你是小表弟。

  陆小凤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,突然从床上跳起来,道: 你来干什么?

  上官雪儿道: 我为什么不能来,你刚才以为我是谁?

  听她的声音,她好像已生气了。

  一个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,也许就是一个男人在跟她亲热时,却将她当做了别人。

  陆小凤的嘴并不笨,但是在这种情况下,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上官雪儿冷笑了一声,又道: 她能来,我为什么不能来,你说?

  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 因为我跟你一比,简直就像个老头子。

  上官雪儿道: 我到这里,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,我已经不是孩子了,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说谎,你难道以为我喜欢你?告诉你少自我陶醉!

 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,越说越气,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。

 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,刚伸出手,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,刚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

  忽然间,房门又被推开,黑暗的房子立刻亮了起来。

  一个人手里举着灯,站在门口,穿着件雪白的袍子,脸色却比她的白袍子还苍白。

  上官丹凤!

 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钻到床底下去,他实在受不了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。

  雪儿脸上的表情,也好像一个正在厨房里偷冰糖吃,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。

 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,赤裸裸的站起来,歪着嘴向陆小凤笑了笑,道: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要来,我本来可以早点走的。

  上官丹凤看着她,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,想说话,却又说不出。

  雪儿也已披上了长袍,昂着头,从她面前走过,忽又歪着嘴对她笑了笑,道: 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,男人本来就全都是这样子的。

  上官丹凤没有动,也没有开口,她全身都似僵硬。雪儿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。

  上官丹凤还是站在那里,瞪着陆小凤,美丽的眼睛似已有了泪光,喃喃道: 这样也好,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。 她跺一跺脚,扭头就走。

  可是陆小凤已赶过去,拉住了她。

  上官丹凤咬着嘴唇,道: 你 你还有什么话说?

  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 我本来也不必说什么的,因为你应该明白,我本是在等你。

  上官丹凤垂下头,听着,过了很久,也轻轻叹了口气,道: 我本来是想来的。

  陆小凤道: 现在呢?

  上官丹凤道: 现在 现在我却要走了。

  她忽又抬起头,凝视着陆小凤,眼睛里带着种又复杂,又矛盾的表情,也不知是在埋怨,还是在惋惜。

  陆小凤苦笑道: 你真的相信我会跟雪儿

  上官丹凤用指尖轻轻掩住了他的嘴,柔声道: 我知道你不会,可是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这里。

  无论谁看见这种煞风景的事,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了。

  陆小凤当然明白她的意思,他已放开手。

  上官丹凤忽然踮起脚尖,在他脸上亲了亲,轻轻说道: 你也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走的。

  陆小凤忽然笑了,微笑着道: 现在你最好还是快点走,否则我说不定会

  上官丹凤不等他的话说完,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,忽又回眸一笑,道: 我警告你,那小丫头可真是个小妖精,你下次看见她时也最好快点走,我吃醋的时候会咬人的。

  夜更深,更静,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和平。人的心呢?

  上午。青石板的街道已刚刚被太阳晒得发烫,两旁的店铺还有几家未曾开门。

  大城里的人,又有几个还能习惯那种 日出而作 的生活?

  陆小凤和花满楼正站在发烫的青石板上。

  丹凤公主用缀满鲜花的马车,一直将他们送到这里才回头的。

   我们一有消息,就会通知你。

   我知道,我等你。

  我等你──有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等你,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。

  花满楼忽然笑着道: 我看你只怕迟早总免不了要被她咬一口的了。

 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,也忍不住笑道: 这个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还要灵呢,下次我倒要提防着他些。

  花满楼微笑着道: 她说的那小妖精,也就是上官飞燕的妹妹?

  陆小凤苦笑道: 像她那样的小妖怪,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出第二个。

  花满楼沉吟着,终于忍不住问道: 她有没有找到她姐姐?

  陆小凤道: 好像还没有──我刚才应该问问上官丹凤的,她也许会知道你那只燕子飞到哪里去了?

  花满楼又笑了笑,道: 你不问也好,问了说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。

  陆小凤道: 我虽然没有问,但雪儿却已应该问过。

  花满楼道: 看样子她也没有问出来!

  他虽然在微笑,但脸上却又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。

  陆小凤沉思着,忽又问道: 你知不知道上官飞燕有多大年纪?

  花满楼道: 她说过,她是属羊的,今年才十八。

  陆小凤用指尖抹着他的胡子,喃喃道: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,会不会有一个二十岁的妹妹?

  花满楼笑道: 这就得看情形了。

  陆小凤怔了怔,道: 看情形?

  花满楼道: 若连你这样聪明的人,都会问出这么笨的话来,十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?二十岁的妹妹说不定还会生出八十岁的儿子来!

  陆小凤也笑了,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,道: 十八岁的姐姐显然绝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,上官飞燕也就绝不会有意外。

  花满楼道: 哦?

  陆小凤道: 雪儿说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里,却故意用那些话来唬我,现在我才知道,她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。

  花满楼又笑了笑,仿佛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,他忽然改变话题,问道: 你不是说你要到这里来找人?

  陆小凤点点头。

  花满楼道: 西门吹雪好像并不是住在这里的!

  陆小凤道: 他本来就不在这里,我找的是别人!

  花满楼道: 你找谁?

  陆小凤道: 你很少在外面走动,也许还不知道江湖中有两个很奇怪的老头子,一个上知天文、下知地理,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事,他都知道一点,另一个的本事更大,无论你提出多奇怪困难的问题,他都有法子替你解决。

  花满楼道: 你说的是大通和大智?

  陆小凤道: 你也知道他们?

  花满楼淡淡道: 我虽然是个瞎子,却一点也不聋。

  陆小凤苦笑道: 有时我倒真希望你还是聋一点的好。

  这时他们已走到阴凉的屋檐下,对面正有一个和尚垂着头,规规矩矩的走过来。

  这和尚长得倒也是方面大耳,很有福相,身上所穿的却又破又脏,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。

  陆小凤看见了这和尚,立刻迎上去,笑道: 老实和尚,你好!

  老实和尚抬头看见了他,也笑了,道: 你最近有没有变得老实些?

  陆小凤笑道: 等你不老实的时候,我就会老实了。

  老实和尚遇着了他,好像只有苦笑。

  陆小凤又道: 看样子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,莫非有什么喜事?

  老实和尚苦笑道: 老实和尚怎么会有喜事?像你这样不老实的小伙子才会有喜事。

  陆小凤道: 但今天却好像是例外。

  老实和尚皱了皱眉,又叹了口气,道: 今天的确是例外。

  看他的表情,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不愿陆小凤再问下去。

  只可惜陆小凤偏偏有点不识相,还是在问道: 为什么?

  老实和尚苦着脸,讷讷道: 因为 因为我刚做过一件不太老实的事。

  他本来不想说的,却又不能不说,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。

  所以陆小凤更觉得奇怪,更要问下去: 你也会做不老实的事?

  老实和尚道: 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。

  陆小凤觉得更有趣了,压低声音,道: 你做了什么事?

  老实和尚的脸似已有点发红,嗫嚅着道: 我刚去找过欧阳。

  陆小凤道: 欧阳是什么人?

  老实和尚看着他,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,竟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,又好像对陆小凤的无知很同情,摇着头道: 你怎么连欧阳都不知道?

  陆小凤道: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?

  老实和尚悄悄道: 因为欧阳就是欧阳情。

  陆小凤道: 欧阳情又是何许人也?

  老实和尚的脸更红,结结巴巴的说道: 她是个 是个很出名的 妓女。

  他好像已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,才总算说出了最后这两字。

 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,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老实和尚也会去找妓女。

  可是他心里虽然觉得又惊奇,又好笑,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,反而淡淡道: 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,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的。

  老实和尚反而吃了一惊,忍不住道: 这种事还很平常?

  陆小凤正色道: 和尚既没有老婆,也没有小老婆,一个身强力壮的人,若连妓女都不能找,你叫他们怎么办?难道去找尼姑?

  老实和尚已听得怔住。

  陆小凤接着道: 何况,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对,而且本来就有种很密切的关系。

 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: 什么关系?

  陆小凤道: 高僧是做一天和尚,撞一天钟,名妓却是做一天钟,撞一天和尚 这种关系难道还不够密切么? 话还没有说完,他自己忍不住笑得弯了腰。

  老实和尚却已气得发了呆,呆呆的怔了半天,才叹息着,喃喃道: 我佛慈悲,为什么叫我昨晚上遇见孙老爷,今天早上又遇见陆小凤?

  陆小凤忽然不笑了,急急问道: 你看见了孙老爷?他在哪里?我正要找他。

  老实和尚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,嘴里还是念念有词,道: 阿弥陀佛,看来坏事真是万万做不得的,我真该死,菩萨应该罚我爬回去。

  他念着念着,忽然伏在地上,竟真的一路爬着走了。

  陆小凤也只有看着他苦笑,全没有半点别的法子。

  花满楼忍不住走过来,问道: 他真的在爬?

  陆小凤叹了口气,苦笑道: 这个人若说要爬十里,就绝不会只爬九里半的,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。

  花满楼笑道: 看来他不但是个老实和尚,还是个疯和尚。

  陆小凤道: 但他却是在装疯,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。

  花满楼道: 孙老爷又是何许人也?

  提起孙老爷,陆小凤的兴致又高了,道: 这孙老爷的全名应该是龟孙子大老爷。

  花满楼失笑道: 他怎么会起这么样个好名字?

  陆小凤道: 因为他自己常说他自己没钱的时候虽然是龟孙子,但有钱的时候就是大老爷了,他又恰巧姓孙,所以别人就索性叫他孙老爷。

  花满楼笑道: 你认得的怪物倒真不少。

  陆小凤道: 幸好十个怪物,倒有九个都不太讨厌,这孙老爷尤其不讨厌。

  花满楼道: 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,还是他?

  陆小凤道: 大通大智本是两个怪物,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们,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,除了孙老爷外,谁也找不到他们!

  花满楼道: 想不到这孙老爷的本事倒不小。

  陆小凤道: 这个人从小就吃喝嫖赌,浪荡逍遥,平生没做过一件正经事,也没有别的本事,就凭这一样本事,已经足够他逍遥半生了。

  花满楼道: 为什么?

  陆小凤道: 因为无论谁要找大通大智,都得把他从各种地方赎出来。

  花满楼道: 赎出来?为什么要赎出来?

  陆小凤道: 这个人花起钱来比谁都凶,所以他大老爷总是做不了三天,就要变成龟孙子,等到没钱付账时,他就把自己押在那里,等着别人去赎,这样的日子他居然一过就是十年,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。

  花满楼笑道: 看来这个人不但有本事,而且还很有福气。

  陆小凤道: 一点也不错,若要是没福气的人过他这种日子,不出半年准会发疯。

  花满楼道: 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赎他?

  陆小凤道: 我当然要先去找欧阳。

  花满楼道: 欧阳?

  陆小凤笑了,悠然道: 连欧阳你都不知道?欧阳就是

  欧阳情。怡情院里的花牌上,第一个名字就是她。

 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,就是对什么人都一样,不管你是和尚也好,是秃子也好,只要你有钱,她就会把你当做世界上最可爱的人。──干她这行的,只要有这一样本事,就已足够了。

  何况她长得又的确不丑,白生生的脸,乌油油的头发,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涡,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你,让你觉得无论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,都一点也不冤枉。

  现在她正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,看着陆小凤的小胡子,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,这么漂亮的胡子。

  陆小凤却被她看得有点飘飘然了,口袋里的银票,也好像已长出翅膀要往外飞。

  欧阳情笑得更甜,道: 你以前好像从没有到这里来过?

  陆小凤道: 从来也没有。

  欧阳情道: 你一来就找我?

  陆小凤道: 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!

  欧阳情垂下了头,轻轻道: 这么样说来,难道我们真的有缘?

  陆小凤道: 一点也不假!

  欧阳情眼波流动,道: 可是,你又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么样一个人的?

  陆小凤道: 有个神仙今天早上在梦里告诉我,说我们八百年前有缘了。

  欧阳情惊笑道: 真有这回事?

  陆小凤说道: 连半点都不假,那神仙是个和尚,看样子就很老实,他还说连他自己都来找过你呢!

  欧阳情居然还是面不改色,嫣然道: 昨天晚上倒真有个和尚来过,我到床上睡觉时,他就在这里坐着看了我一夜,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,却想不到他竟是神仙。

  她忽然走过来,坐到陆小凤腿上,轻抚着陆小凤的小胡子,咬着嘴唇笑道: 只不过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。

  陆小凤道: 我不是神仙。

  欧阳情附在他耳旁,轻咬着他的耳朵,吃吃的笑道: 其实做神仙也没什么好处,只要你这朋友出去,我就可以让你觉得比神仙还快活。

 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,静静的坐在较远一个角落里,他好像已不愿让这出戏再演下去,忽然道: 我们是来找孙老爷的,你一定知道孙老爷在哪里?

  欧阳情道: 孙老爷,听说他还在隔壁的潇湘院,等着人去赎他,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潇湘院了。 她希望花满楼快走。

  但是陆小凤却先推开她站了起来。

  欧阳情皱起眉,道: 你也要去?

  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 我也不想去,只可惜非去不可。

  欧阳情道: 你要去赎他?

  陆小凤道: 不是去赎他,是陪着他一起等人来赎。

  他苦笑拍了拍腰袋,又道: 老实说,现在我们身上剩下的钱,连买块大饼都不够。

  欧阳情虽然还在笑,但却已经变成另一种笑了,一种让你一看见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。陆小凤却好像看不出,忽又笑道: 但我们既然有缘,我又怎么能走?我看不如还是让他

  欧阳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,道: 我们既然有缘,将来应该还是会在一起的,现在你还是去找他吧,我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,我肚子疼。

  陆小凤走过来,迎着从东面吹过来的春风,长长的吸了一口气,微笑着道: 你若要摆脱一个女人,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己说肚子疼,一个出来玩玩的男人,至少应该懂得三种法子能让女人肚子疼。

  花满楼淡淡道: 我一向知道你的办法很多,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个君子。

  陆小凤道: 为什么?

  花满楼道: 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,为什么一定要当面揭穿她?

  陆小凤道: 因为我不喜欢虚情假意的人。

  花满楼道: 可是她不能不虚情假意,她要活下去。假如她对每个人都有真情,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活得下去? 他微笑着,接着道: 你够义气、够朋友,甚至已可算是个侠客,但你却有个最大的毛病。

  陆小凤只有听着。

  花满楼道: 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,很可耻,但他们做的事,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,你最大的毛病,就是从来没有替他们想过。

  陆小凤看着他,过了很久,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,道: 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。

  花满楼道: 哦?

  陆小凤道: 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,可是跟你一比,我简直就好像是个混蛋了。

  花满楼微笑道: 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混蛋,那么他总算还有救药。

   我是个混蛋,一等一的大混蛋,空前绝后的大混蛋,像我这样的混蛋,一百万个人里,都找不出一个。 他们一走进潇湘院,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。

  花满楼道: 孙老爷?

  陆小凤笑道: 一点也不错,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。

  花满楼笑道: 所以他还有救药。

  陆小凤道: 现在我只希望他还不太醉,还能站得起来。

  孙老爷虽然已站不起来,幸好还能坐起来。

  现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里,两眼发直,瞪着陆小凤,道: 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个老怪物,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。

  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 我只奇怪,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,为什么还要给你酒喝?

  孙老爷咧开嘴一笑,道: 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赎我。

 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,没有看见过他的人,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一个又瘦又小的人,会长着这么样一个大脑袋。

  陆小凤道: 像你现在这样子,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?

  孙老爷傲然道: 当然,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,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──可是我们得先约法三章。

  陆小凤道: 你说。

  孙老爷道: 一个问题五十两,要十足十的银元宝,我进去找时,你们只能等在外面,有话要问时,也只能在外面问。

  陆小凤苦笑道: 我实在不懂,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?

  孙老爷又笑了,道: 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,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,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。

 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,洞口很小,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。孙老爷就是爬进去的。

 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,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。

 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: 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,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,这里的风景多美,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,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,岂非是福气?

  陆小凤道: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?

  花满楼道: 我虽然看不见,却能领略得到,所以我觉得,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,才是真正的瞎子。

 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。

  就在这时,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,道: 可以开始了。

 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,第一个问题是; 五十年前,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?

  过了片刻,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: 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,他们的风俗奇特,同姓为婚,朝中当权的人,大多复姓上官,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,但五十年前已覆没,王族的后代,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。

  陆小凤吐出口气,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,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,开始问第二个问题: 除了王族的后代外,当时朝中的大臣,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?

   据说还有四个人,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,其中一人也是王族,叫上官谨,还有三人是大将军平独鹤、司空上官木,和内库总管严立本。 这问题还有点补充: 这王朝所行的官制,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。

  第三个问题是: 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?

   到了中土后,他们想必就隐姓埋名,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,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,却无结果,当时的王子如今若是还活着,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。

 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: 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,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?

 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,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: 没有法子。

  城里 上林春 的竹叶青和腊牛肉、五梅鸽子、鱼羊双鲜,都是远近驰名的,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。

 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,也很懂得吃的人。

   没有法子,这算是什么回答? 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,苦笑道: 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,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。

  花满楼淡淡的微笑着,道: 他说没有法子,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?

  陆小凤道: 西门吹雪既有钱,又有名,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由汉,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,再加上六亲不认,眼高于顶,你对这个人能有什么法子?

  花满楼道: 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奔波三千里去复仇。

  陆小凤道: 那是他自己高兴,他若不高兴,天王也说不动他。

  花满楼微笑道: 无论如何,我们这次总算没有空跑一趟,我们总算已知道,大金鹏王说的那些事,并不是空中楼阁。

  陆小凤道: 就因为他说的不假,所以这件事我们更非管不可,就因为我们要管这件事,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。

  花满楼道: 他的剑法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?

  陆小凤道: 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,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,直到现在,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。

  花满楼道: 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?

  陆小凤道: 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,也不是一个人。

 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,接着道: 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,他手下就至少有五六个很难对付的人,何况,峨嵋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!

  花满楼道: 我也听说过峨嵋七剑,三英四秀,都是当今武林中,后起一代剑客中的佼佼者。

  陆小凤道: 阎铁珊 珠光宝气阁 的总管霍天青,却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难对付,这个人年纪不大,辈份却极高,据说连关中大侠山西雁,都得叫他 声师叔的。

  花满楼道: 这种人怎么肯在严立本手下做事?

  陆小凤道: 因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,严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。

  花满楼道: 霍休常年踪影不见,他那庞大的财产,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,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。

  陆小凤道: 一点也不错。

  花满楼道: 所以我们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。

  陆小凤道: 完全说对了。

  花满楼沉吟着,道: 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,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?

  陆小凤道: 不能。

  花满楼道: 为什么?

  陆小凤道: 因为这人非但软硬不吃,而且聪明绝顶就跟我一样。

  他笑了笑,接着道: 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,也是连半点用都没有的。

 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 我有个法子,倒也可以去试一试。

  陆小凤道: 什么法子?

  这个法子花满楼还没有说出来,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一阵骚动,一阵惊呼。

 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,一个血人。

  四月的春阳过了,正午已偏西,斜阳从门外照进来,照在这个人身上,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了红光,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。

 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,头顶上、鼻子里、耳朵里、眼睛里、嘴里、咽喉上、胸膛上、手腕上、膝盖上、双肩上,都在流着血。

 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,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。

  这人也看见了他,突然冲过来,冲到他前面,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,一把抓住他的肩,喉咙里 格格 的响,像是想说什么。

 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,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,但他却还活着。

  这是奇迹?还是因为他在临死前还想看陆小凤一面,还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?

 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,突然失声而呼: 萧秋雨!

  萧秋雨喉咙里仍在不停的 格格 直响,流着血的眼睛里,充满了焦急、恐惧、忿怒、仇恨。

  陆小凤道: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?

  萧秋雨点点头,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,就像是一匹孤独、饥饿、受了伤的狼,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。

 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,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,重重的抽在他身上。

 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,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,可是他永远说不出来了。

  他倒下去时,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,鲜红的血,已渐渐变成紫黑色。

  陆小凤跺了跺脚,振起双臂,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一样,掠过了四五张桌子,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,掠到门外。

 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,也留着一串鲜血,从街心到门口。

  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过,那个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。

  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?

   黑马车,赶车的好像是条青衣汉子。

   从哪边去的?

   西边。

  陆小凤什么也不说,迎着斜阳追出去,奔过长街,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条街上传来一阵惊呼,一阵骚动。

  一辆漆黑的马车,刚闯入一家药铺,撞倒了四五个人,撞翻了两张桌子。

 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,嘴角还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。

 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,嘴角流的却是血,紫黑色的血,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。

  青布衣裳,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,忽然间,淡黄的脸已变成死黑色。

 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,车厢里的座位上,竟赫然摆着一对银钩。

  银钩上系着条黄麻布,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,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: 以血还血!

  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!

  银钩在闪闪的发着光。

  花满楼轻抚着钩锋,缓缓道: 你说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?

  陆小凤点点头。

  花满楼道: 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?

  陆小凤长长叹息,道: 以血还血!

  花满楼道: 但另外一句话,却显然是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的。

  陆小凤冷笑道: 青衣楼的消息倒真快,但却看错人了。

  花满楼也叹了口气,道: 他们的确看错了人,青衣楼本不该做出这种笨事的,难道他们真的认为这样子就能吓倒你?

  陆小凤道: 这样做只对一个人有好处。

  花满楼道: 对谁?

  陆小凤道: 大金鹏王!

 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宁折不弯的牛脾气,你越是吓唬他,要他不要管 件事,他越是非管不可的。

 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。

  现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,这件事他也管定了。

  他紧紧握着银钩,忽然道: 走,我们这就去找西门吹雪,现在我也想出了一种法子对付他。

  花满楼道: 什么法子?

  陆小凤道: 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,我就放火烧了他的万梅山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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