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天何意,到春深、千里龙山飞雪?
问天 句:化用南朝宋鲍照《学刘公干体》 胡风吹朔雪,千里度龙山 句意,以问句领起。问老天何以在春意正盛的时节千里迢迢送来北方寒山的飞雪?
解佩凌波人不见,漫说芷珠宫阙。
解佩 句:言大雪漫空飞舞,解佩相赠的汉皋游女和凌波微步的洛水宓妃都不见踪影,更何况天界的仙宫宝阙。
楚殿烟微,湘潭月冷,料得都攀折。
嫣然幽谷,只愁又听啼鴃。
当日九畹光风,数茎清露,纤手分花叶。
九畹 引《离骚》句意: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 王逸注: 十二亩曰畹。 一说,田三十亩曰畹。见《说文》。后即以 九畹 为兰花的典实。 光风 , 雨止日出时的和风。用《招魂》 光风转蕙,汜崇兰些 句意。
曾在多情怀袖里,一缕同心千结。
玉腕香销,云鬟雾掩,空赠金跳脱。
金跳脱 ,一种妇女戴的首饰。词句似指作者在宏光朝廷中任官时,所伤奏疏均未被采纳。
洛滨江上,寻芳再望佳节。
洛滨江 句,谓复明有望,鼓舞自己与志同道合者继续奋战。
明季爱国志士陈子龙(1608-1647年)字卧子,晚年自号大樽,是著名的诗人与词人。其诗作以慷慨淋漓、沉雄豪迈传世。 苍劲之色与节义相符 (沈雄《古今词话》)。其词作成就更大,曾被谭献誉为明代 第一 (《复堂日记》);但词的风格却 风流婉丽 (《古今词话》)、 绵邈凄恻 (《明词综》引王士祯语),以阴柔之美擅场,同其诗阳刚之风迥异其趣。这是由陈子龙的词学观所决定的。陈子龙承继了北宋 词别是一家 (李清照《词论》)的观点,在《三子诗余序》等词论中推崇 婉约 说,即传统的 词体以婉约为正 (徐釚《词苑丛谈》)的主张。不过陈子龙的 婉约 说并非单纯复古,继承中亦有变革,具备了新内容,有时代特点。概言之,陈子龙的 婉约 说主张词应以流畅的韵律,婉丽自然的语言,构思婉媚的意境,含蓄委婉地抒发真情实感,寄托风骚之旨即爱国之思、复国之志。 婉约 说指导了创作实践,因此陈子龙有诗庄词媚之别。现试举其名篇《念奴娇 春雪咏兰》为例证。词云:
问天何事,到春深,千里龙山飞雪?解佩凌波人不见,漫说蕊珠宫阙。楚殿烟微,湘潭月冷,料得都攀折。嫣然幽谷,只愁又听啼鴂。
当日九畹光风,数茎清露,纤手分花叶。曾在多情怀袖里,一缕同心千结。玉腕香销,云鬟雾掩,空赠金跳脱。洛滨江上,寻芳重惜佳节。
这是一首咏物词。沈起龙认为上乘的咏物词, 凡身世之感,君国之忧,隐然蕴于其内,斯寄托遥深 (《论词随笔》)。此词足以当之。陈子龙 婉约 说认为填词首先应考虑 用意 ,要有 深刻之思 (王介人诗余序》)。所谓 意 即 风骚之旨,皆本言情 或曰 写哀而宣志 (《三子诗余序》)。写于明亡之后的《念奴娇 春雪咏兰》正是旨通 风骚 ,构思深刻,立意高远之作。它名为 春雪咏兰 ,实际上寄寓了作者亡国之痛、故国之思与复国之志,抒发了深厚的民族感情。顾璟芳曾评此词曰: 此大樽之香草美人怀也。 (《陈忠裕全集》附)。 可见,其词旨继承了屈原《离骚》的爱国主义精神。但是陈子龙 婉约 说重要的美学思想是强调词境 贵含蓄不尽 (《王介人诗余序》),感情表现要委婉,所谓 幽以婉也 (《幽兰草词序》)。《念奴娇 春雪咏兰》言抗清复国之志,就并不如岳飞《满江红》那样慷慨激昂、直抒胸臆,而是采用楚辞美人香草的比兴、象征手法,极其 缠绵猗娜 (《三子诗余序》)之致。全词上片构思了春雪兰残、美人不见的意境,象征时局的险恶,饱含亡国的悲愤;下片借描写昔日美人与兰草之情怀寄托故国之思,并表示了振奋民族精神,争取抗清复国胜利的愿望。
上片分四个层次:
一、 问天何意,到春深、千里龙山飞雪? 屈原曾写《天问》, 呵而问之,以泄愤懑 (王逸)。子龙之 问天何意 ,同样是抒发 愤懑 之情。 到春深 该是东风化雨,莺飞草长,杂花生树的时节,但天意反常,竟是 千里龙山飞雪 ,使江南笼罩在酷寒冻云之中。 龙山 即楚辞《大招》 北有寒山,连龙逴之 之 逴龙 ,王逸注: 逴龙,山书也。北方有常寒之山,阴不见日,名曰逴龙。 这里它是满清贵族的象征。作者以北来 飞雪 之肆虐比喻政治气候的乖戾,实指清兵南侵,使 春深 的明朝骤临寒冬之灾。这一层极写政治形势的险恶,抒发了愤懑之情。
二、 解佩凌波人不见,漫说蕊珠宫阙。 这里写 美人 之消逝。 解佩 用刘向《列仙传》中典故:江妃出游於江、汉之湄,逢郑交浦。郑见而悦之,不知其神人也,谓其仆曰: 我欲下请其佩。 江妃遂手解佩与交浦。 凌波 用曹植《洛神赋》典,指 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 之洛神。 人不见 即指作者心日中的江妃、洛神一样的美人在 千里龙山飞雪 的淫威下一时销声敛迹。这里的美人如同《离骚》 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 中的 美人 , 盖托词而寄意於君也 (朱熹)。在封建社会,国君代表国家,子龙笔下的美人指明朝君国,侧重于国。 人不见 即指明灭亡也。 蕊珠宫 系传说中神仙所居处,这里称 漫说蕊珠宫阙 ,意味着京师陷落,也不必说起。这层通过凄婉的境界抒发了作者因朱明王朝覆灭而生的悲痛之情。
三、 楚殿烟微,湘潭月冷,料得都攀折。 经过前两层铺垫,这里正式 咏兰 零落之兰。 楚殿 、 湘潭 皆为兰草滋长之地,但今日却呈现出 烟微月冷 的萧索凄冷的氛围。兰草被摧残殆尽,已无兰 五六月盛 (《本草》)的繁茂景象。王逸曾指明《离骚》写 善鸟香草,以配忠贞 (《离骚经序》)。陈子龙词中的 兰 也是忠贞爱国的志士的象征,并寄托着作者复国的理想。写兰之零落是暗示仁人志士复国理想实现之艰难。
四、 嫣然幽谷,只愁又听啼鴂 词意至此一转折:兰草并未灭绝,深山幽谷中仍有它嫣然笑容。这意味着志士们的忠贞与理想并未被放弃,口吻中不无自豪之意。但作者心绪复杂,面对严酷的现实,他不能不 愁 ,担心幽谷之兰也将零落,理想要破灭。《离骚》云: 恐鹈鴂之先鸣兮,使夫百草为之不芳。 鹈鴂 是兰草不芳的先兆。鴂即杜鹃。词意至此又稍转折,抒写感情可谓委婉曲折。
总的来看,上片色调比较冷、比较低;但作者的愤懑、悲痛、担心与对君国的忠贞等复杂感情写得真实而深刻,委婉而曲折,与上片相比,下片却是暖色、高调,可分三层次:
一、 当日九畹光风,数茎清露,纤手分花叶。曾在多情怀袖里,一缕同心千结。 险恶的现实使作者不能不去重温旧梦,借以激发继续斗争的信心与力量。这一层次回忆昔日美人与兰草血肉相连的关系,充满了作者深情的故国之思及对未来的憧憬。词由 当日 二字转入回想。 九畹光风 ,是先写兰草之总貌,如同全景镜头: 九畹 即《离骚》 滋兰之九畹 之意,每畹等于十二亩。此极写兰草之丰茂; 光风 突出兰草於丽日和风中流光溢采之神。 数茎清露 则写兰草的具体形象,如同特写镜头:兰草茎叶上清露如珠,晶莹妩媚。这是比喻仁人志士当年忠贞的美德。 纤手分花叶 ,由兰草转向关心、培植兰草的美人,是的,志士们忠贞的美德是君国所培育,因此也得到君国的宠信。兰草曾在 多情 的美人怀抱里,结下芳香的 同心之言 ,《易 系辞上》曰: 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;同心之言,其臭(音xiu,味道)如兰。 这 同心之言 就是仁人志士对君国的忠肠义胆。作者对此满怀赞誉之情。它也正是今后 虽九死其犹未悔 的立场与态度。
二、 玉腕香销,云鬟雾掩,空赠金跳脱。 此写作者从旧梦中醒来,面向现实,发现美人尚在,但已与兰草分离。 玉腕香销 即兰草之香已不复存在于美人的玉腕衣袖。 云鬟雾掩 ,形容美人渴念兰草之憔悴情态。 空赠金跳脱 用《真诰》典故:晋时女仙绿粤华曾降临羊权家,赠权金玉跳脱各一。 跳脱 即手镯,当为美人与兰草 同心千结 的信物。因为兰草 料都攀折 ,油然而生 空赠 之憾,突出了君国对仁人志士抗清爱国理想的迫切渴望之心。
三、 洛滨江上,寻芳再望佳节。 词人最后这一笔把词境推向了新的思想高度:既然兰草与美人早有 同心千结 之誓,而兰草也还尚有 嫣然幽谷 者在,那么就不必悲观、颓丧。作者也深信: 洛滨江上 的美人会回来重振精神,在美好的时节找到芳香忠贞的兰草,重新开创未来。作者此时扫尽上片低冷的色调,使全词境界呈现出朝暾般的亮色来,给人以鼓舞和希望。
通过上面简析,我们对陈子龙 婉约 说含蓄委婉的要求当有一定感性的认识了。 含蓄者,意不浅露,语不穷尽,句中有余味,篇中有余意,其妙不外寄言而已。 (沈起龙《论词随笔》)词人深刻的思想感情皆无一语道破,而是寄托于 春雪咏兰 的婉媚词境与具体的飞雪、美人、兰草等形象之中,让读者自己去细细体会其言外之意,味外之旨,从中享受到不尽的美感和丰富的诗意。
陈子龙 婉约 说对语言风格的要求是 文词婉丽 (《宋子九秋词稿序》),所谓 婉丽 是 既有鲜妍之姿,而不藉粉泽 (《王介人诗余序》)。它有别于镂金错采的秾艳,更不同于粗豪直率的木质。《念奴娇 春雪咏兰》的语言堪称 婉丽 二字,突出的句子如 楚殿烟微,湘潭月冷 、 九畹光风,数茎清露,纤手分花叶 、 玉腕香销,云鬟雾掩 等皆婉而不靡,丽而不俗,既有文采,又自然清新,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词旨。
词是音乐性甚强的体裁,婉约派都十分重视音律。此词也严守词律,其 流畅之调 有 圆润明密,言如贯珠 (《王介人诗余序》)的音乐美,可见子龙之功力。
最后要指出的是,陈子龙 婉约 说是针对明季词坛意格卑靡、感情虚伪、侧艳俚俗等弊端而发的,因此具有补偏救弊的积极作用。但是也无庸讳言,陈子龙片面标举 婉约 之旨而排斥豪放之风,是有其局限性的。陈子龙词作的成就毕竞难以企及同是抒写爱国之情的辛稼轩豪放词。